姐弟
姐弟 (第2/2页)“请将军给属下们一个一吐胸中浊气的机会!”中年将军沉声道。
“那么,说吧。”
何进无声叹息了一声,仰头望着华美的屋顶,他的目光深邃悠远,仿佛透过屋顶的缝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天空,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。
“并洲王重有两万轻骑就敢割据大半个洲县,太后手里就只有五千金吾卫,丞相最近不过也只是仰仗着青洲董小儿。
再说分封的诸侯,楚侯,唐侯,百里侯,吴侯……一个个鼠胆无能之辈凭借着自己领地内有几名披甲之士,就已经对朝廷的令谕阳奉阴违。
更不说那些世家大族了,又何时将小皇帝放在眼里?
但将军手下却有五万铁骑,只要将军骑在马上举刀一挥,五万个人每个人都听将军的号令。
若有不听的,我们也会砍下他的头来!
我们还据守着山海关,潼关这两道惊天险关,想要打进王城,这两道关卡便是必经之地。
大将军之前率兵作战是当世霸主,纵横无忌,可现在呢,我们就像是这央央王城的一条拴着链子的狗,行事瞻前顾后。
是我们没有勇气?还是大将军没有勇气呢?”那中年将军大声问道。
“先帝逝世后,我被卸了甲,你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吧?”
何进低声问道。
“是!大将军,兄弟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了。
兄弟们多少年来,都在等着王朝能够再出一个始皇帝那样的皇帝,再来一次北征,开疆扩土,作为一个武人,一生等的不就是这样的荣光么?
可是先帝死后,大将军你遭受了什么排挤,三岁的小皇帝根本就是太后丞相手里的一个棋子,而天元城里三岁的小皇帝,将军觉得那个皇帝真的跟始皇帝是一种血脉的皇帝么?
为什么雄鹰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的后代呢?”
中年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大将军,我们如今到底在守护拖延什么呢?”
“一件东西,如果已经不堪守护了,不如摧毁它,重新来过。你们的心里,都是这样想的么?”
何进眸子中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,直直盯着跟随他多年的将领,一个一个他一清二楚的兄弟!
原本端坐着的诸位将军此时齐齐出列,面色沉凝,俯身一拜。
“我们流血牺牲,难道只是为了‘忠君’两字的虚名么?大将军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这些迷惘无路的人?”
诸位堂下将领叩头有声。
“你从军二十一年了,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要从军?”
“属下不知道别人,属下知道的是属下那时候看见将军得胜荣归,将军登上城楼说,我们佩刀持剑,生死与共,为了国家安宁和兄弟们一起的光荣!”
军士咬着牙齿说道,“可是如今我们还有国家的安宁么?
我们看着诸侯的铁蹄乱战,流寇四起,朝廷没有办法制止,我们的兄弟战死,没有人可惜抚恤。
哪些人对我们说的是什么?
只是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,我们为什么去战斗啊!
兄弟们不明白!兄弟们希望大将军给我们一条路!”
“你们不是不明白!你们心中明白的!”
何进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激昂,“你们根本就已经想好了。你们欢心鼓舞地等着我去反抗朝廷当时让我卸甲的令谕。
因为这样我会手握五万大军,军临王城下。
没有诸侯可以抵挡我们,没有势力比我们更快。
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何进挥军击破王城的城墙,这是千载一瞬的良机!
是不是?
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刀,要跟我一起杀上皇宫的城墙!是不是?”
“是!”那说话的中年将军毫不犹豫。
“将军就是杀了我,我也要说这一句话,兄弟们的命,是卖给大将军的!不是卖给小皇帝的!
大周换多少皇帝,兄弟们懒得管。
兄弟们不认王旗!兄弟们是跟着大将军的战旗而来的!”
何进沉默着,久久不发一言。
他终于叹了一口气:“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,你对我说这句话,或者我已经提着刀,跟你们一起跨上战马。
任他诸侯,任他丞相,任他皇帝,都挡不住我的战马。
可是,我已经太老了。”
“将军没有老!”所有将领大惊,“将军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,将军正值壮年啊!”
“我已经老啦,”
何进自嘲般地笑笑,“老得连战马都很难骑上去了,老得总是想着太多繁杂的事情了,老得没有喝了酒一笑上马挥刀杀人的冲动了。”
“张洪,其实你跟我二十一年,终究没有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踏上战场啊!”
何进低低叹息道。
“我……”那中年将军不禁哑然。
“其实每个男人的血管里,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啊。
和兄弟们一起,跟着一个英雄取得天下,这个念头驱使多少年轻人踏上战场,哪怕永远不能回到故乡。
可是,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么?
天下不是一个空虚的东西啊,而你要取得天下,你就要首先摧毁它。
那么我问你,你上阵那么多年,应该已经杀了很多人,但是你没有过这个感觉,因为你还没有机会去杀更多和你原本不相干的人。
在你看来,你杀死的是敌人,可是你们原来可以不必是敌人。”
“天下,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!”
何进悠悠低声叹息,“它不仅仅是一个荣耀,一个筹码啊!”
所有将领沉默了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“但你们想我去做的话,那么我们便一起试试吧!”
“末将等誓死追随将军!”
山炉里熬着极品的水沉香,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。
早晨的这一刻,天元城的天空极高极淡,纯净透明。
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,已经是卯时。
一只信鸽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,轻盈地落在了窗前。
一双涂了胭脂的玉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,取出里面的皮革纸。
妇人高坐于台阶之上,奴仆侍女们分两列站立,早晨的阳光透过精美的窗子,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洒下金色亮眼的光斑。
今年冬天冷得早,阁楼里面已经摆上了一盆厚厚的木炭。
池上的莲花已经凋零尽了,只剩下黑色的枝条横在水面上,水上漂浮着厚厚的积雪。
长长的木桥都是来自天然的檀木板搭建而成的,通往远处的阁楼。
青衣的奴仆一人独自站在木桥的尽头,双手抱在袖子,微微躬身,静静地等待着。
马蹄声由远及近,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靴声。
裹在黑氅的魁梧身子在木桥前轻轻拉了拉马缰,那匹仿佛铁铸的大马便在奴仆的面前默默地立住,战马长嘶一声,马目盯着眼前的人,何进也在盯着青衣奴仆。
若是换了别人,看着这样的一匹黑色的神骏大马和一名凶神恶煞的魁梧汉子,再加上何进身后一队队的黑衣侍卫,总不免惊惶不安,而这青衣奴仆却丝毫不为所动,他依旧拢手躬身而立,嘴角带着一丝笑。
那笑容淡泊和善,令人有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意思,可是看长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,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年轻人嘴角边的,不管时间如何流逝,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。